月上枝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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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上枝頭
薛令昭回到殊別閣的時候，正值夕陽時分，懷傷鶴正繞著臨汀派在空中飛著。
江見月站在他的門前，整個人站得像一株松柏，被夕陽的餘暉披上了層光暈。
薛令昭頗有些心虛，他疑心自己身上的那股屬於豬蹄的味道還沒完全散去，只能慢慢地走過去。
“師叔，執劍禮的事情已經安排好了，我是想來問問你，還有沒有需要交代的？”江見月先轉過了身，幾日未見，江見月好像瘦了許多，身上籠了層郁氣。
薛令昭遲疑著，回他：“見月，雖然這次執劍禮，掌門沒回來，幾位長老也沒回來，但你也不用太過掛懷，大家心裏還是重視的。”
“我明白的，”江見月垂眸，“執劍禮不在於聲勢浩大，在於劍心穩固，從此肩負重任。”
薛令昭心想這小子比他當初有覺悟多了啊，邊點頭便回他：“先進屋吧，別站這了。”
他們到殊別閣裏，薛令昭給他們倆都倒了杯茶。
屋裏擺著夜明珠，此時已有微光點點，因而殊別閣內並不顯得陰沈。
“真有些要交代的，”薛令昭揉揉頭，“你等我想想啊……”
“等執劍禮一完，肯定會有很多各門各派的人給你下戰帖。你不用管他們，我臨汀派威名在外，你直接拒了也沒人敢說閑話。你最近幾個月，還是不要忙著和人比劍的好，將劍心穩固了再說吧。”
“當初師叔你沒有避戰，見月如今，也沒有避戰的道理。”
薛令昭搖搖頭：“你別什麽都跟我學啊，我當初是因為看他們不爽。沒別的原因。”
“然後你要記得，給其他峰備上一份禮物，這禮物也不能馬虎。懷璧峰的峰主最好名畫，你最好進無雙塔秘境，把那幅頌真人留下的真跡給他找出來。無為峰的峰主癡迷煉丹，這個簡單，你上北望山，給他采幾株草藥就行……”
他啰啰嗦嗦說了一長串：“最後是沁芳峰的峰主，他好像就沒什麽喜歡的了，要說禮物我也想不出來。不過他一個人孤孤單單過了這麽多年，你能給他牽個姻緣什麽的……”
“不過這個就不強求了，我們幾代首席都沒能做到的事情，也不指望你能做到。”
江見月一直在很認真地聽著，末了將所有的重覆了一遍。
“送完禮物，你差不多忙活自己的事吧。記得逢年過節走各峰拜訪一下，清明千萬不要忘了祭拜先輩。每逢七月，也要備好香燭紙錢，好生祭拜我派曾戰死的那些弟子，記住，每一個你都要親自去他的墓前祭拜。”
江見月好像意識到了什麽，他張了張嘴：“這些事情……您可以之後再告訴我嗎？”他的語氣帶了點哀求。
這樣的口吻，就像在交代後事一樣。
“不行，今日湊巧，就一並說了吧。反正你記憶力也好，”薛令昭仍在回憶著，“掌門脾氣暴躁，說話全靠吼，他那也不是生氣，長老們常年雲游在外，雖然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，但是你要是向他們求助，也會幫親不幫理的……”
“你宋師叔呢，打架有點慫，你多給他準備些逃跑的法器，他平時最喜歡吃雞腿……真是庸俗的喜好。還有他平時過得比較節儉，你多給他點靈石，不然他能把自己餓死……”
“最後，還有零零碎碎的事情。攬月峰有個酒窩賊好看的小姑娘，悟性有點差，你多派人指導指導她劍法吧，還有那群咋咋呼呼，愛惹事的修劍的弟子，他們出門一定得派人跟著，指不定惹出什麽麻煩來，還有集市裏的賣糕點的奶奶，得看著她吃養氣丹，老人家馬虎不得……”
他幾乎將臨汀派的人翻來覆去說了個遍，完了總結一句：“我怎麽能認識這麽多人啊？我有點佩服自己了……”
薛令昭給自己已經空了的茶杯，又倒了一杯茶。
“我不該讓你去追殺石仲行的，那個時候，還不至於……”江見月一直垂著頭，讓人看不清神色，“明明出派之前還不至於的。”
薛令昭明白他是什麽意思，整個臨汀派，也只有掌門和幾位長老，還有江見月知道他到底怎麽樣了。
“江見月，你不能這樣想。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，你不能讓我在派裏，每天閑得無聊，連劍法也用不了，這樣一天天的，等到最後吧……”
“這一點，掌門明白，長老們也明白，所以他們沒有阻攔我。”只有你不明白。
江見月閉了閉眼，再睜眼時臉上已經帶上了寒意：“我在學劍法的第一天，你曾經對我說，永遠不要放棄，總會有路可以走的，為什麽到現在……”
“你說得對。不過那是我自己的事情，”薛令昭抿著茶，“見月，你比我天資高得多，你會成為比我厲害很多很多的人，不用在我身上費心。”
江見月不是話多的人，聽了這話，更是什麽也說不出來，良久，才擠出一句：“那日在千百林，我看見了謝長舒和盧向岑的比劍……你知道嗎……他用的是風花雪月，那是你教給他的嗎？”
“不是，我不會將臨汀絕學教給任何人的。”薛令昭略微猶豫了下，這樣回答他。
江見月面色有些蒼白，只是薛令昭難以從他那張覆著冰霜般的臉上看出他是什麽心情。
“他們二人，所用劍法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，見月自認，若能再有三年，不會比劍歌榜上前十的高手差。”
薛令昭看著這個年輕的劍修，道：“那樣就最好了。畢竟，臨汀以後所有的弟子，都要以你為楷模。”
“我明白了，我會把劍法的事情查清楚。您所交代的事情，我也會做到的。”江見月站起了身，他根本沒有喝一口茶。
他轉身往外走了幾步，又轉過頭來：“見月的劍道之路上沒有‘放棄’二字，其他事情也一樣。”
他走得很急，薛令昭看見他的背影很快地就消失了，只剩下幾抹黯淡的光孤零零地灑在地上。
*
臨汀派的此歸峰是未開靈竅，而有意入仙途的凡人所住的地方。此歸峰的東面，有一處石梯一直從峰頂延續到峰底。若有人有志修仙，從峰底一路攀登到峰頂，那臨汀派可以給他一個開靈竅的機會。
這處石梯名為斷魂梯，幾百年前還是來者甚多，到了如今，開靈竅的方法越來越多，買上一張靈符，便可開靈竅，已經很少有人來登斷魂梯了。
這也正是薛令昭當年曾經掃過的石梯。
在執劍禮的前一天，薛令昭反而睡不著了，他在床上坐了會，又思考了一會，索性跑到斷魂梯來了。
他坐在了斷魂梯的最高一階石梯上，向下看不清石梯的底在哪裏，向上只看得見幾點疏星。
整個臨汀派都沈睡了過去，白日的喧囂離他很遙遠，這裏風聲獵獵，他在這吹著風，倒也覺得整個人沈靜了下去。
他想起了很多人，白日裏曾碰見過的那些人，所說過的那些話，覺得臨汀派還是個很美好的地方，他也想起了曾經和那些朋友掃石梯的日子，雖然時不再來，但如今想起卻也覺得那是段很美好的時光。
他盡量的不去回憶那些不好的事情，想著自己活了這麽點歲數也算功成名就，混了個劍歌榜首的名頭，劍法也算驚才絕艷，日後別人提起也是誇讚居多。
他少年時曾覺得攀登劍道至頂，與二三好友相伴是人生最暢快之事，而今坐在這石梯上，他望著天空，覺得快樂也不過是看著月亮一點點露出來。
今夜是有月亮的，只是月亮被烏雲遮住，所以他剛才沒能看見。現在他望著這月亮，看它一點點從烏雲背後冒出頭來，也覺得心裏是喜悅的。
風停息了那麽一瞬，薛令昭捂住了自己的嘴，他感受到了從喉嚨處冒出的血腥味。
盡管他很不願意，但他不得不低下頭了，然後他慢慢地移開了自己的手。
月光灑在了他手上，他清楚地看到了手掌上的鮮血，血順著指縫向下遞到了石階上。
薛令昭目光順著石階上的那滴血而去，然後似有所感地擡起了頭。
一道身影站在石階下，擡頭望著他。薛令昭眼盲之時，判斷他人身份往往是通過呼吸聲，每個人所練功法不同，吐息也不同。
他認出了這是謝長舒。
謝長舒站在了陰影裏，在他身後，月亮正瑩瑩地發著光。
薛令昭忽然意識到，自己出門時並沒有戴上面具，這算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謝長舒，而謝長舒，也沒有詢問為什麽他的眼睛忽然好了。
謝長舒只是緩緩地向上走了幾步，然後蹲下身，用他的衣袖一點點把薛令昭手上的血跡擦幹凈了。
他擦得很認真，連指縫處也擦得很認真，只是手上仍有著血殘存的痕跡。
一時間，謝長舒似乎忘記了還有清潔術這樣的術法，他只是看著那抹擦不幹凈的痕跡，久久地沈默了。
周圍仍是寒風呼嘯，這處石階永遠是清清涼涼的去處，從當年到現在都是這樣。
血比夜更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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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令昭回到殊別閣的時候，正值夕陽時分，懷傷鶴正繞著臨汀派在空中飛著。
江見月站在他的門前，整個人站得像一株松柏，被夕陽的餘暉披上了層光暈。
薛令昭頗有些心虛，他疑心自己身上的那股屬於豬蹄的味道還沒完全散去，只能慢慢地走過去。
“師叔，執劍禮的事情已經安排好了，我是想來問問你，還有沒有需要交代的？”江見月先轉過了身，幾日未見，江見月好像瘦了許多，身上籠了層郁氣。
薛令昭遲疑著，回他：“見月，雖然這次執劍禮，掌門沒回來，幾位長老也沒回來，但你也不用太過掛懷，大家心裏還是重視的。”
“我明白的，”江見月垂眸，“執劍禮不在於聲勢浩大，在於劍心穩固，從此肩負重任。”
薛令昭心想這小子比他當初有覺悟多了啊，邊點頭便回他：“先進屋吧，別站這了。”
他們到殊別閣裏，薛令昭給他們倆都倒了杯茶。
屋裏擺著夜明珠，此時已有微光點點，因而殊別閣內並不顯得陰沈。
“真有些要交代的，”薛令昭揉揉頭，“你等我想想啊……”
“等執劍禮一完，肯定會有很多各門各派的人給你下戰帖。你不用管他們，我臨汀派威名在外，你直接拒了也沒人敢說閑話。你最近幾個月，還是不要忙著和人比劍的好，將劍心穩固了再說吧。”
“當初師叔你沒有避戰，見月如今，也沒有避戰的道理。”
薛令昭搖搖頭：“你別什麽都跟我學啊，我當初是因為看他們不爽。沒別的原因。”
“然後你要記得，給其他峰備上一份禮物，這禮物也不能馬虎。懷璧峰的峰主最好名畫，你最好進無雙塔秘境，把那幅頌真人留下的真跡給他找出來。無為峰的峰主癡迷煉丹，這個簡單，你上北望山，給他采幾株草藥就行……”
他啰啰嗦嗦說了一長串：“最後是沁芳峰的峰主，他好像就沒什麽喜歡的了，要說禮物我也想不出來。不過他一個人孤孤單單過了這麽多年，你能給他牽個姻緣什麽的……”
“不過這個就不強求了，我們幾代首席都沒能做到的事情，也不指望你能做到。”
江見月一直在很認真地聽著，末了將所有的重覆了一遍。
“送完禮物，你差不多忙活自己的事吧。記得逢年過節走各峰拜訪一下，清明千萬不要忘了祭拜先輩。每逢七月，也要備好香燭紙錢，好生祭拜我派曾戰死的那些弟子，記住，每一個你都要親自去他的墓前祭拜。”
江見月好像意識到了什麽，他張了張嘴：“這些事情……您可以之後再告訴我嗎？”他的語氣帶了點哀求。
這樣的口吻，就像在交代後事一樣。
“不行，今日湊巧，就一並說了吧。反正你記憶力也好，”薛令昭仍在回憶著，“掌門脾氣暴躁，說話全靠吼，他那也不是生氣，長老們常年雲游在外，雖然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，但是你要是向他們求助，也會幫親不幫理的……”
“你宋師叔呢，打架有點慫，你多給他準備些逃跑的法器，他平時最喜歡吃雞腿……真是庸俗的喜好。還有他平時過得比較節儉，你多給他點靈石，不然他能把自己餓死……”
“最後，還有零零碎碎的事情。攬月峰有個酒窩賊好看的小姑娘，悟性有點差，你多派人指導指導她劍法吧，還有那群咋咋呼呼，愛惹事的修劍的弟子，他們出門一定得派人跟著，指不定惹出什麽麻煩來，還有集市裏的賣糕點的奶奶，得看著她吃養氣丹，老人家馬虎不得……”
他幾乎將臨汀派的人翻來覆去說了個遍，完了總結一句：“我怎麽能認識這麽多人啊？我有點佩服自己了……”
薛令昭給自己已經空了的茶杯，又倒了一杯茶。
“我不該讓你去追殺石仲行的，那個時候，還不至於……”江見月一直垂著頭，讓人看不清神色，“明明出派之前還不至於的。”
薛令昭明白他是什麽意思，整個臨汀派，也只有掌門和幾位長老，還有江見月知道他到底怎麽樣了。
“江見月，你不能這樣想。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，你不能讓我在派裏，每天閑得無聊，連劍法也用不了，這樣一天天的，等到最後吧……”
“這一點，掌門明白，長老們也明白，所以他們沒有阻攔我。”只有你不明白。
江見月閉了閉眼，再睜眼時臉上已經帶上了寒意：“我在學劍法的第一天，你曾經對我說，永遠不要放棄，總會有路可以走的，為什麽到現在……”
“你說得對。不過那是我自己的事情，”薛令昭抿著茶，“見月，你比我天資高得多，你會成為比我厲害很多很多的人，不用在我身上費心。”
江見月不是話多的人，聽了這話，更是什麽也說不出來，良久，才擠出一句：“那日在千百林，我看見了謝長舒和盧向岑的比劍……你知道嗎……他用的是風花雪月，那是你教給他的嗎？”
“不是，我不會將臨汀絕學教給任何人的。”薛令昭略微猶豫了下，這樣回答他。
江見月面色有些蒼白，只是薛令昭難以從他那張覆著冰霜般的臉上看出他是什麽心情。
“他們二人，所用劍法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，見月自認，若能再有三年，不會比劍歌榜上前十的高手差。”
薛令昭看著這個年輕的劍修，道：“那樣就最好了。畢竟，臨汀以後所有的弟子，都要以你為楷模。”
“我明白了，我會把劍法的事情查清楚。您所交代的事情，我也會做到的。”江見月站起了身，他根本沒有喝一口茶。
他轉身往外走了幾步，又轉過頭來：“見月的劍道之路上沒有‘放棄’二字，其他事情也一樣。”
他走得很急，薛令昭看見他的背影很快地就消失了，只剩下幾抹黯淡的光孤零零地灑在地上。
*
臨汀派的此歸峰是未開靈竅，而有意入仙途的凡人所住的地方。此歸峰的東面，有一處石梯一直從峰頂延續到峰底。若有人有志修仙，從峰底一路攀登到峰頂，那臨汀派可以給他一個開靈竅的機會。
這處石梯名為斷魂梯，幾百年前還是來者甚多，到了如今，開靈竅的方法越來越多，買上一張靈符，便可開靈竅，已經很少有人來登斷魂梯了。
這也正是薛令昭當年曾經掃過的石梯。
在執劍禮的前一天，薛令昭反而睡不著了，他在床上坐了會，又思考了一會，索性跑到斷魂梯來了。
他坐在了斷魂梯的最高一階石梯上，向下看不清石梯的底在哪裏，向上只看得見幾點疏星。
整個臨汀派都沈睡了過去，白日的喧囂離他很遙遠，這裏風聲獵獵，他在這吹著風，倒也覺得整個人沈靜了下去。
他想起了很多人，白日裏曾碰見過的那些人，所說過的那些話，覺得臨汀派還是個很美好的地方，他也想起了曾經和那些朋友掃石梯的日子，雖然時不再來，但如今想起卻也覺得那是段很美好的時光。
他盡量的不去回憶那些不好的事情，想著自己活了這麽點歲數也算功成名就，混了個劍歌榜首的名頭，劍法也算驚才絕艷，日後別人提起也是誇讚居多。
他少年時曾覺得攀登劍道至頂，與二三好友相伴是人生最暢快之事，而今坐在這石梯上，他望著天空，覺得快樂也不過是看著月亮一點點露出來。
今夜是有月亮的，只是月亮被烏雲遮住，所以他剛才沒能看見。現在他望著這月亮，看它一點點從烏雲背後冒出頭來，也覺得心裏是喜悅的。
風停息了那麽一瞬，薛令昭捂住了自己的嘴，他感受到了從喉嚨處冒出的血腥味。
盡管他很不願意，但他不得不低下頭了，然後他慢慢地移開了自己的手。
月光灑在了他手上，他清楚地看到了手掌上的鮮血，血順著指縫向下遞到了石階上。
薛令昭目光順著石階上的那滴血而去，然後似有所感地擡起了頭。
一道身影站在石階下，擡頭望著他。薛令昭眼盲之時，判斷他人身份往往是通過呼吸聲，每個人所練功法不同，吐息也不同。
他認出了這是謝長舒。
謝長舒站在了陰影裏，在他身後，月亮正瑩瑩地發著光。
薛令昭忽然意識到，自己出門時並沒有戴上面具，這算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謝長舒，而謝長舒，也沒有詢問為什麽他的眼睛忽然好了。
謝長舒只是緩緩地向上走了幾步，然後蹲下身，用他的衣袖一點點把薛令昭手上的血跡擦幹凈了。
他擦得很認真，連指縫處也擦得很認真，只是手上仍有著血殘存的痕跡。
一時間，謝長舒似乎忘記了還有清潔術這樣的術法，他只是看著那抹擦不幹凈的痕跡，久久地沈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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